??晨雾尚未散尽,我总爱立于办公室窗前迎候朝阳。窗框外,是无声轮转叁度青葱与叁度霜雪,透窗而入的,是沉白高铁罢闯-2标段铺展的壮阔长卷。沉白高铁的铁轨自沉阳起,翻山越岭八百余里,一直铺到长白山脚。如今第四个夏天来临,那同一脉山峦再度披上深绿,山色苍茫浸透云霄,绿意如潮奔涌天际,阳光明媚洒落原野,碧烟悠然缠绕峰峦,轮廓如旧,默然如史。窗内伏案的我,却已被光阴悄然重塑,那个面对工程术语手忙脚乱、复印机卡纸便心慌的见习生,早已在堆积的文档与闪烁屏幕间,磨炼出了自己的沉着与担当。
??我的方寸战场,从一桌一椅一屏一笔间,悄然延伸至山河腹地。起初笔尖生涩,报表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符号数字线条,仿佛凝固的密码,只透出工程坚硬宏大的骨骼,难见其血肉搏动的温热。风雨里的号子,焊花下的汗珠,泥泞中的跋涉,落于稿纸竟失却魂魄,苍白扁平。为让文字活起来,我戴起安全帽走向宝山隧道二衬现场。外露的狰狞岩层让冷汗瞬间湿透额角,一位脸庞黝黑、安全帽带紧系下颌的老师傅咧嘴一笑,尘土衬得牙齿格外白:“小伙子,站稳喽!”那笑容与话语,骤然打破了我与这片土地的无形隔膜。纸上符号的冰冷壁垒,第一次被带着体温的泥土气息悄然融化。
??自那以后,相机成了投向工地的眼睛。镜头定格搅拌车轰鸣倾泻与刺骨寒气中奋力振捣的工人溅满泥浆的胶鞋;镜头追随测量员老王在寒风里一遍遍摩挲冰冷仪器的皴裂的手;镜头记录调度室老陆略显疲惫却从容不迫的眼……随着笨拙的拍摄手法愈发熟练,我得以捕捉宏大叙事之外那些微光闪烁的细部,述说他们的故事。
??我的笔在镜头牵引下,褪去书斋的青涩与疏离。不再满足浮光掠影的转述,开始聆听轰鸣号子声里属于人的低语。我描摹技术员小滕在隧道贯通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里,悄悄背过身,用沾泥的袖口轻拭眼角;记录焊工老李蜷缩在巨大连续梁下,呼出的热气被朔风撕碎,胡茬凝结冰凌,焊枪蓝白火焰将他沧桑的脸映得透亮如青铜。
??时光如梭。沉白高铁的轨枕与钢轨,如同大地舒展的神经脉络,在我和我们经手的一沓沓合同、一份份报表、一张张照片中延伸加密、清晰强壮。图纸上的符号线条,早已在心中自动铺展,幻化成贯穿山岭、横跨奔涌的江河的巨龙。报表数字仿佛有了生命,在指尖下呼吸跃动,诉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壮志。指尖拂过纸页屏幕,如同触摸工程澎湃的心跳。沉白高铁宏大躯体上这一根纤细神经,终于在时代的书页里游刃有余。
??项目部档案室深处,尘封旧柜如同时间的暗格。一日整理,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拂去厚尘,是深褐色牛皮纸档案袋,封口细麻绳依旧坚韧。解开绳索,一迭泛黄稿纸边缘磨损如秋叶。小心翼翼展开,清晰工整的钢笔字迹记录着2021年项目建设初期驻地设计方案,落款处正是我见习指导师傅的名字。墨痕深深浸入纸纤维,笔画间透着久违的专注。
??当我的目光抚过这些陌生线条,忽然想起师傅调离前日带我至此的情景。他粗糙的手指拂去袋上积尘,声音低沉:“留着,给后来人看个来路。”此刻,纸页上潦草泛黄的驻地草图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在沉白初啼的时光里,在图纸最初的空白上,他也曾如我今日一般,俯身于相似案牍之间,用笔尖勾勒过这条钢铁长龙最初的胎动。这些曾被钢笔小心描画的线条,早已化作我日日走过的办公室轮廓、宿舍位置、料场规划。不同的时间节点,相同的崇山峻岭,是将青春交付给纸上山河的使命。原来我笔下蜿蜒的筋脉与燃烧的意志,其最初的蓝图,早已在师傅沉默的笔尖下被坚韧描摹。奋斗的印记,便在这纸页的无声传递中,完成它磅礴的传承。
??青春不仅是脸颊饱满的光泽,更是心底不熄的火焰。我的青春,燃烧在每一个为精确表述反复推敲、字符深夜里闪烁跳跃的时刻;在每一次为捕捉决定性瞬间屏息凝神、指尖悬于快门的瞬间;在每一份力求清晰传达工程心跳的简报字句间。这火焰安静却炽热,奋斗者的姿态千差万别,有人以筋骨扛起钢铁重量,有人则以心神承载信息洪流,二者皆是钢铁巨龙蓄力腾飞缺一不可的翅膀。
??沉白高铁的筋骨与血肉已然铸就,巨龙静卧,九月底即将“腾飞”。项目部里,奇特的平静与汹涌交织。平静的是按部就班日臻完美的收尾;汹涌的,是离别前夜心照不宣的空气。沉白的人们在寻常日子里陆续收拾行装,动作利落,言语稀薄。图纸卷起,文件归档,个人物品被打进或大或小的行囊。没有盛大告别,没有浮于言表的感伤。那些曾在此挥洒滚烫汗水、将名字刻入钢铁长龙筋骨的人们,如同完成使命的沙粒,在平静中汇入中铁二局奔涌的建设者洪流,背上行囊,踏上新的征途。深藏功与名,奔赴下一处战场。(杨远义)